孤独者Matt

朱威廉

我和 Matt Corey本来没有任何理由结识,他平时沉默寡言,又没有朋友。而我却很活跃,因为擅长模仿各种口音而得以混迹于不同种族、不同肤色的同学当中。在我们那个拥有一千多名学生的高中校园里,人缘竞赛远比其他各种竟赛都要来得激烈,因为只有人缘好的人才能赢得朋友,受到众人瞩目。

美国高中人以群分,不同喜好的人聚集成各自的小团体在校园中嬉笑打闹:长发披肩的重金属,衣着怪异的嬉皮士,伤痕累累的滑板发烧友。除此以外还有摇滚的、冲浪的、打棒球篮球橄榄球的,等等。而在校园边缘,有一些独来独往,不属于任何群体的人,他们被统称为“ Loner”(孤独者)。Mat就是其中一个。

有一次午餐的时候Mat和另外几个“孤独者”因为占据了“重金属”的常座而遭挑衅。那帮人不但将他们吃了一半的午餐扔在了地上,并且扬言放学后要狠狠修理他们。Mat当时满脸通红,神情紧张,他一边慌忙收拾落在地上的餐盒,一边连声道歉。我和两个朋友因为看不过去说了两句,结果寡不敌众,午餐也遭受了同样的命运。Mat后来连看都没看我们一眼就落荒而逃。那件事情让我觉得他不但孤独,而且懦弱。

谅解是在随后一个学期的生理课上达成的。那天我在睡梦中被老师的提问惊醒,问题是关于女性一个什么器官的名称,我因为经常在上那门课睡觉,所以根本就不知道如何回答,只好在全班女生的爆笑声中站着发呆。正当我万分窘迫的时候后面有个人轻轻告诉了我那个答案,我回过头发现Mat就坐在我身后,他微笑着朝我点了点头。幸亏有他帮助我才挽回了面子。

“真厉害!这么“下流’的问题你都能知道。”我在下课后亲热地勾着Matt的肩膀。为了表示感激之情,我问Mat有没有什么可以为他效劳的地方。他什么都没说,只是朝我笑笑。

Matt有一头卷曲的金发,蓝眼睛人虽然超过1.8米,可在学校却一直是被人欺负的对象。他母亲在他2岁的时候与他父亲离婚,用他的话说是“继续寻找爱情”。他父亲不到半年就换个工作,从北卡罗莱那到南加利福尼亚,他跟着他父亲从东到西走过了二十多个州。

“为什么你的父亲不能长久点做一份工作?”我问他。

我估计他还没有找到那份他真正想干的工作。”他耸耸肩说。

Mat从来不会主动同任何一个人说话,这包括我,总是别人问他什么他才回答。随后的日子里我继续我的喧嚣,他则保持他的孤独,我们生活在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只有在上生理课的时候才一问一答地交谈两句。当然,那只是因为我不想被老师提问的时候再丢人现眼。

我女朋友 Monica因为举家迁往他州而导致我们不得不挥泪告别,她的转学彻底结束了我们长久以来在课间搂搂抱抱的亲热场面。有段时间我身影孤零,经常在课间独自坐在校园一角。Matt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开始喜欢坐在我身旁,总是捧着本东西一言不发,自顾自地阅读。

嗨,哥们儿,要坐在我旁边就说点什么,不然人家以为我们两个有问题。”

我在看《国家地理》杂志。

“然后呢?”

“然后什么?”

你为什么不看《花花公子》?”

哩哩”

“你有没有交过女朋友?”

“没有。”

我们的对话往往如此,纵使我以嘲弄的口吻他也不介意,总是回报以善意的微笑。Mat是一个好的交谈对象,但却是一个出色的聆听者。他只听不问,而且没有任何朋友可以去泄露什么秘密。我唠唠叨叨地向他倾诉了很多有关人生和爱情的想法,甚至那些我很少对他人提及的诸如伤离别痛以及情感中最脆弱的一些东西。他听我说话的时候神情专注,总是双眼微闭着凝视远方。

我说了这么多你都听懂了吗?

“听懂了

“听懂了些什么?”

“你很喜欢 Monica。”

他回答问题从不拖泥带水。

我在高中三年级的时候喜欢旷课,为了打发时间经常去洛杉矶附近一家俱乐部“研究”赌博概率,无奈路途遥远,一个人开车索然无味。有一次我问Mat想不想跟我去“刺激”一下,他犹豫了两周后终于同意。

那天早晨我打电话到学校教导处,假冒他父亲的口吻说他病情严重,不得不休息一天。随后我们便驾车奔赴赌场,我一边开车一边滔滔不绝地讲述我前几次战果如何辉煌。

因为举止幼稚,Mat过会儿便遭赌场警卫检查证件而被遣送出门(联邦法规定21岁以下禁止赌博)。我也没了心思,很快输光了身上的20元钱后在停车场与他会合。返途中我问他有什么感想,他说这个游戏不公平,“我看见你押1元赢的时候最多只变成2元,而你押2元的时候输了却连1元都看不到”。

当天晚上Mat电话给我说他父亲想单独见见我,我问他原因,他说是因为他父亲知道我们去了赌场。“你为什么告诉他我们去了赌场?!”我愤怒地质问他。“因为我们确实去了赌场。”他的回答让我无可辩驳。

我同Mat父亲约好周末在我家附近的麦当劳相见。一见面他就用一双大手紧紧握住了我,他虽然看上去和善,可人却比Mat高大,这点令我非常担扰。

他买了两份套餐,一边自己大嚼大咽一边敦促我不要客气。我小口吃汉堡的同时已经看好了最近的出口,作好了随时逃跑的准备。

他没用一分钟就吃完了一个巨无霸,速度快得让人害怕。然后他一边打着饱嗝一边说wil,你知道吗,Ma这么大没有交过一个朋友,昨天我问他为什么逃课时,他说是跟他朋友出去了,这件事情真让我开心。”

“对不起! Corey先生,我知道错了,我不应该带他去赌场的。

不,你没错,我一点都不介意你带他去赌场,甚至非常感激你这么做。

我被他父亲的话搞得糊里糊涂。

随后的一个小时里我听Coey先生讲述了Mat从小到大的生活。Coey因为没上过什么学所以只能做些推销这个那个的工作,Mat母亲嫌弃他没有出息而在生下Ma个月后离去。“我告诉Mat母亲是在他2岁时离开的,这样似乎对我们都好过一些。”

因为没钱上托儿所,Mat从小就被单独锁在家里,一直到他6岁。 Corey先生整日为生活奔波而很少有机会与Mat交流。封闭的环境使Matt养成了孤独的性格,他在上小学一年级时被鉴定为患有轻度“自闭症”。

“作为Mat唯一的朋友我可以对你有一个请求吗?”他真诚地望着我说,“带他去玩,再多些刺激,让他交几个朋友。”

“如果只是大家随便聚聚的啤酒 party,”我对Mat讲解“你就应该拿着酒瓶半靠在一个什么可以靠的地方,然后用你的目光搜索人群,最好把一条不用的腿弯起,那样看起来更有型。”接下来的日子我带Mat参加了各种各样的paty,包括教会了他如何在公众场合扮出更“酷”的举止。通过种种努力,终于有一个稍显肥胖的女孩子主动上前与他搭话,并且约定了周末外出游玩。当然,说都不用说,那个女孩子因为嫌弃Mat过于“沉默”而在约会一次后就与他分道扬镳。“我真不知道应该如何跟个一天到晚一句话都没有的人相处。”她哀怨地同她的朋友们说。

Mat在为人处世方面虽然开朗不少,可依旧沉默寡言,但是有时候却能说出一些深具“哲理”的话。

有一次我俩逃课去克里佛兰国家森林公园的一处湖泊垂钓,无奈苦等了几个小时却一无所获。正当我喋喋不休怨天怨地的时候他却“扑哧”一声乐了起来,并且越笑越厉害直至前俯后仰,差点没喘过气来。我恼怒地责问他为什么笑。“我在想,他一边擦笑出来的眼泪一边说,如果你是一条鱼,肯定不会像现在这么抱怨。”

这么多年以后,每当想起他说的那句话时我还是会笑出声来。

1989年临近毕业的时候我们整个年级都忙了起来。按照传统、毕业班要搞一次全校性的恶作剧以便让那些学弟学妹们记住我们。校方当然提早准备,譬如增加了保安人员并且严禁任何人在放学后在校园逗留。再加上历届的毕业班都已经挖空心思,能想到的几乎都干过了,我们为没有更好的创意而深陷苦恼。

那天我与学生会几个头目冥思苦想的时候凑巧 Matt t在场。“我倒有个主意,”他不紧不慢地说、“不如把附近山上的那群羊弄来,这样我们可以把校园变成个大农场。”他的提议当即获得在场所有人的认同,就连那些平日对他不屑一顾的人也显露出敬佩的表情。

经过一系列精心策划后,我们在学校放假前的最后一天实施了这个计划。

我无法忘记那天校长步入校园后的惊愕表情。早晨8点,一千两百多名学生和300只羊在校园里乱作一团;喜欢动物的人们争抢着抱起小一点的羊拍照,胆小的女孩子们被在校园中四处乱逛的羊群吓得东躲西藏,还有惊慌失措的老师们和不小心踩到羊粪人们的尖叫……除此以外警察和各大动物保护机构也纷纷前来,当地报纸和电视台在获得消息后派出了大批记者蜂拥而至,甚至头顶上还有两架洛杉矶权威新闻报道媒体的直升机在高空盘旋拍摄。

那次“壮举”不但让我们整个毕业年级被评为“最难忘的人们”,还荣登各大报纸头条和电视新闻,轰动一时。

毕业酒会上Mat成了最受人瞩目的一个,在大家的拉扯下他慌张地走到了台上,面对三百多人他显得局促不安,憋了半天才说出了一句:“我爸收到了我生平第一张学校处罚通知书。”全场笑作一团。

毕业后Ma被海军陆战队录取,1991年初他以高级电子兵职务随同美国海军陆战队第四远征旅出战波斯湾,据说在“沙漠风暴”中有不凡表现。

五年前他退伍回到加州,曾经去我家餐馆向我二姐打听我,无奈我远在中国没有机会碰面。上个月我生日的时候意外地收到了他通过其他朋友转给我的一张贺卡。卡上短短一行字:今生为友,实属荣幸。祝你30岁生日快乐。

我觉得有缘结识这么一个朋友,也是我今生的荣幸。

(康永君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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