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盒背面的画

蔡成

父亲小时候学过漆画,可父亲并没成为一名漆匠。好多年后,父亲对这段半途而废的学艺生涯仍耿耿于怀,他将责任全部推给日本鬼子。父亲说:“都怪鬼子兵,如果不是他们打到常德来了,我会好好学完手艺。”

事实确实如此。1943年11月到1944年1月,日本侵略军和中国军队在湖南常德会战,双方死伤惨重。祖母的老屋就在长常公路(长沙——常德)旁,并不宽敞的马路不时能见到急匆匆奔跑着的运兵、运武器的车,已守寡数年的祖母慌慌张张赶紧携家带口将家搬到远离大道的山窝窝金盆桥。

金盆桥正是生我养我的村庄名字,也是村里的一座弯拱小石桥的名字。没人知道这座小石桥建于何年何月,只知道它比村里任何一个活着的老人都要年长。小桥很小,我用脚步丈量过,从南往北走过去,是五步;从北往南走,还是五步。小桥横跨流水清清的侗家坝,桥头有两棵树。一棵歪脖子的柳树,另一棵是柞树,也歪着脖子。

我们的家门正对着小石桥,对着没完没了流不休的侗家坝。我和我的哥哥姐姐经常问母亲:“侗家坝的水流到哪里去了?”母亲不厌其烦地回答:“流到洞庭湖去了?”我们再问:“洞庭湖在哪里?”母亲摇着头:“去问你阿爹,我没见过洞庭湖。”父亲的回答更不能让我们满意,因为他只说很远很远,远得不能再远。父亲接着用手比划:“洞庭湖好大好大,八百里洞庭,你们猜猜看,那有多大,八百里啊!

八百里洞庭,吓死人哩,我们不吱声了。我们去的最远的地方是村头的代购代销店,要走三里多山路,走得我们脚发软,兄姊中排行最小的我半路上必定要赖地上叫着喊着要阿爹阿娘抱才肯继续前进。

我们不再发问,蹲地上用树枝枝画金盆桥,画侗家坝,都画得很小很小:再画洞庭湖,干脆在裤裆下夹根竹棍子跑好大一个圈,然后宣布这就是八百里洞庭湖了。父亲饶有兴趣地看我们,笑:“不像不像,桥不像,坝不像,洞庭湖更不像。”我们央求父亲:“那你画给我们看哪。”

父亲真的开始画了。还是用树枝枝当笔,还是以地为纸,父亲手下的桥和坝竟真的和我们眼前的小石桥和侗家坝好像好像。至于洞庭湖,父亲只画了翻滚的波浪,画了几艘扬帆远航的船,画了几条蹦出水面的大鱼,却没添上湖岸。父亲说:“洞庭湖是看不到边的,太大。”

眼睛竟然看不到边的湖,有船跑来跑去的湖,鱼能飞出水面的湖……父亲指着地上的画给我们讲解洞庭湖,我们几兄姊全都听傻了,傻到母亲做好了饭喊我们吃才醒过神来。二哥意犹未尽地说:“阿爹,等我们长大了你带我们去看洞庭湖好不?”父亲愣了一下,然后使劲点头“好。”其余的兄姊急切切嚷起来:“我也要去,我也要去。”父亲想都没想,道:“都去,通通去,你娘也去。”

那一顿吃得好兴奋,兄姊几个喋喋不休地问父亲去看洞庭湖该怎么走,要走几天几夜,路上会遇到野兽不,路边能看到什么父亲嘴里咬着一截煮熟的红薯,面对七嘴八舌的提问,他忙不过来,最后只说一句:“吃完饭你们都去捡烟盒纸,阿爹画给你们看。”

金盆桥村的大人,只要是男的,个个抽烟,但基本上都是用刀切了自家种植的旱烟,再用张裁剪好的小纸条装上烟丝搓成“喇叭筒”点燃了抽,唯有村干部和极少数家境稍好一点的人才买得起盒烟来抽。还是毛主席说得好啊,“人多力量大”,我们几兄姊全体出动,半天工夫竟在村里的屋屋角角沟沟畔畔找到十来个烟盒。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那些烟盒上印着同一个牌子:“经济”;我还记得父亲曾满脸羡慕地自言自语:“经济烟8分钱一包,常德卷烟厂生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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