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子长出来了(一)

汤河边上的羊尾巴根村子里有个女人名叫陶燕婷, 在解放战争时期,她救了个叫左力魁的游击队长,拼死拼活把他背到家里住了几个月, 伤好了,他们也相爱了,在解放那一年,两人结了婚, 小两口和和美美地过了三四年。后来,左力魁调到省城去工作,把她一个人留在乡村,左力魁每月回来几天,每次回来都要买上一大堆好吃的东西,递到她的手上,塞到她的嘴里。陶燕婷虽说也吃了不少相思苦,可一见丈夫回来, 马上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村里的大姑娘、小媳妇谁不看着眼热呀!

  又过了两年,左力魁回来次数越来越少,对她的热情也越来越冷了。有一次八个月没音讯,可把陶燕婷急坏了。托人一连写了三封信, 成天像掉了魂似的坐立不安。

陶燕婷盼星星、盼月亮,这天终于盼来左力魁骑着一辆自行车回来了,这下子可把陶燕婷喜疯了。她打酒买菜,忙里忙外, 像招待远方来客那样招待丈夫。左力魁也大包小包给她带来不少穿的吃的,更乐得她嘴都合不拢,恨不得把全村男女老少都叫来,让他们好好开开眼。

  吃过午饭,左力魁对陶燕婷说:“跟我到县里去一趟吧,办点儿事。”说完让她坐在他的自行车后衣架上,陶燕婷虽说没坐过这玩意儿, 可她怕扫丈夫的兴,壮着胆子坐上车, 左力魁驮着陶燕婷上了路。等他们从一块麦田经过时,几个在干活的姑娘见了, 一个个羡慕得了不得, 都说道:“看人家,多有福!”陶燕婷更是乐得心也颤了。

  左力魁把她驮到县城,领进一个门口挂着好多大牌子的大院, 走进一间挺大挺大的屋子,屋子里一个胖子马上站起来打招呼, 接着抽开抽屉取出两张纸说:“您看,早就准备好了。”说着,拿出一个印泥盒,左力魁伸出一个手指头, 在每张上按了一个手印, 然后用手指着对陶燕婷说:“你 也按上。”陶燕婷也不知是干什么,反正支夫让按准没错,就老老实实地照办了。胖子又取出一个公章,“啪、啪”盖了两个,然后递给他们一人一张说:“保存好,丢了可不补呀!”左力魁点点头, 算是道了谢。陶燕婷也学着他的样子朝胖子点点头。胖子也向他俩咧咧嘴,点点头。

  出了大门,左力魁对陶燕婷说:“我今晚要去看一个人, 明儿一早从这儿回省城,你自己回去吧!”“什么?”陶燕婷吓了一跳,大老远的, 一个人怎么回去呀?她鼓起勇气正要开口问个究竟,左力魁不耐烦地说:“行了,快走吧!”说着一扭头,迈开大步走了。

  陶燕婷差点儿哭出声来,忍了又忍才忍住了,她噙着泪,一个人孤孤单单往回走。一直走到天黑才到家。一进家门, 她有一肚子说不出的委屈,趴在炕上“呜呜”哭了大半夜。然后她摸出带回来的那张盖了手印和图章的纸,她不知道这是干什么的,可又觉得挺珍贵,就把它锁在箱子里。

 这回左力魁一走可是断了线的风筝再也不回来了。陶燕婷又等了半年,不见音信,就托村里小学的老师写信。老师听她说了上次进城的事,觉得有点儿玄乎,就让她把那张纸拿出来。老师一看,大惊失色,原来那张纸是离婚证书。陶燕婷当场惊得两眼发直,差点昏过去。可怜这位善良的妻子做梦也没想到当初救了他命的丈夫,竟骗她,狠心把她抛弃了,陶燕婷因此大病了一场,从此便在这三间土坯房子里过着孤孤零零、凄凄惨惨的日子,成了丈夫还活在世上的“寡妇”!

  在农村一个孤苦无依的妇女,过日子可难可苦了,地里活,家里活, 打个场,修个房的,短不了得请别人来帮忙。有时请了个不安分的,不是说几句撩人的话,就是找个机会摸一把、捏一下,犯点儿坏。碰上了这样的,陶燕婷只得忍着点儿、躲着点儿,唯恐一闹起来人家还得说她不本分,招蜂惹蝶的。

  就这样陶燕婷苦苦巴巴熬到“农业学大寨”那阵子。有一天她从自留地里干活回来,走到半路上忽然觉得要小便,便走下大道,走进一座废弃多年不用的破窑里,她瞧瞧四处没人,赶紧蹲了下来,哪知道刚蹲下, 忽然听见身后“啪”一声, 从高处滚下一块半砖头来。吓得她哆哆嗦嗦地问道:“谁?”没人回答。她心“咚咚”直跳,壮着胆子又说了一句:“你再不出来,我喊……人了!”她这一招倒挺灵,从那破窑顶的小碉堡上边,露出一个人头来, 低声说道:“嫂子,是我。你可千万别喊呀!”

  陶燕婷定睛一看, 原来是村里出名的老实主儿万东明,她这才放下心来,红着脸问:“我在这里小便,你进来干什么?”万东明颤声说:“不, 嫂子……是我先进来的。”“那你看见了没有?”“这……咋说呢?”

  话刚一出口,陶燕婷忍不住脸一红,嘴里“咪哧”一笑,心想: 有这么问人家的吗?她朝万东明摆摆手说:“兄弟,你下来吧,咱俩这么楼上楼下的说话多不方便呀!”万东明支支吾吾地说:“不行,我下不去呀!”陶燕婷奇怪地问:“你咋下不来?”“我,我光着身子呢。”

  陶燕婷脸上又一阵发烧问:“你穷风光什么呢?”万东明不好意思地说:“不怕嫂子笑话,我就这一身皮,脏得实在没模样儿了, 刚才在水坑里涮了涮。我寻思老天爷儿好,一会儿晒个半干子穿上, 谁知……这么会儿工夫嫂子你进来了。”

  这个万东明与陶燕婷同村,四十出头了,还是个光棍汉子, 要论人吧,长得高高大大、端端正正,手里农家活哪样也拿得起、放得下。就因出身不好,高的攀不上,找个哑巴瘸子他不干,所以一直是个“单干户”。在羊尾巴根这么个穷地方,万东明是脱了破棉袄就穿小单褂的主儿, 而且是单打一的行头没有换头,所以才闹了这么一出戏。

  听万东明这么一说,陶燕婷的心里挺不是滋味儿, 走也不是, 留也不是,站在那儿发愣怔。正在这时,窑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吓得万东明变脸变色,压低嗓门说:“嫂子,来人了,你快出去吧!”说着一猫腰, 人便缩进了碉堡里。

  陶燕婷也知道此地不能久留,万一让人看见她和光着身子的万东明在这儿,往后的日子就更难过了。于是,她赶忙一转身出了窑门,谁知一见迎面走来的人,她更加心慌。这个人尖嘴猴腮, 小脸塌鼻蚕豆眼, 他叫万宝昌,是村里的大会计,是个谁也不敢得罪的实权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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