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娜丽莎之美(一)

傅  雷

《瑶公特》②这幅画的声名、荣誉、及其普遍性,几乎把特·文西③的其他的杰作都掩蔽了。画中的主人公原是翡冷翠人乔公杜( Francesco del Giocondo)的妻子莫娜丽莎④( Mona Lisa)的肖像。“瑶公特”则是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诗人阿里奥斯德(Ari-oste 1474 -1533)所作的短篇故事中的主人翁的名字,不知由于怎样的因缘,这名字会变成特·文西名画的俗称。

提及特,文西的名字,一般人便会联想到他的人物的“妩媚”,有如鲍梯却梨⑤一样。然而特·文西的作品所给予观众的印象,尤其是一种“销魂”的魔力。法国悲剧家高尔乃依⑥有一句名诗:

“一种莫名的爱娇,把我摄向着你。”

这超自然的神秘的魔力,的确可以形容特·文西的“瑶公特”的神韵。这副脸庞,只要见过一次,便永远离不开我们的记忆。而且“瑶公特”还有一般崇拜者,好似世间的美妇一样。第一当然是莱沃那自己,他用了虔敬的爱情作画,在四年的光阴中,他令音乐家、名曲家、喜剧家围绕着模特儿,使她的心魂永远沉浸在温柔的愉悦之中,使她的美貌格外显露出动人心魄的诱惑。1500年左右,莱沃那挟了这件稀世之宝到法国,即被法王法朗梭阿一世以1 2 000里佛(法国古金币)买去。可见此画在当时已博得极大的赞赏。.而且,关于这幅画的诠释之多,可说世界上没有一幅画可和它相比。所谓诠释,并不是批评或画面的分析,而是诗人与哲学家的热情的申论。

然而这销魂的魔力,这神秘的爱娇,究竟是从哪里来的?莱沃那的目的,原要表达他个人的心境,那么,我们的探讨,自当以追寻这迷人的力量之出处为起点了。

这爱娇的来源,当然是脸容的神秘,其中含有音乐的“摄魂制魄”的力量。一个旋律的片段,两拍子,四音符,可以扰乱我们的心绪以至不得安息。它们会唤醒隐伏在我们心底的意识,一个声音在我们的灵魂上可以连续延长至无穷尽,并可引起我们无数的思想与感觉的颤动。

在音阶中,有些音的性质是很奇特的。完美的和音( accord)给我们以宁静安息之感,但有些音符却恍惚不定,需要别的较为明白确定的音符来做它的后继,以获得一种意义。据音乐家们的说法,它们要求一个结论。不少歌伶利用这点,故意把要求结论的一个音字符特别延长,使听众急切等待那答语。所谓“音乐的摄魂制魄的力量”,就在这恍惚不定的音符上,它呼喊着,等待别个音符的应和。这呼喊即有销魂的魔力与神秘的烦躁。

某个晚上,许多艺术家聚集在莫扎尔德①家里谈话。其中一位,坐在格拉佛桑(钢琴以前的洋琴)前面任意弹弄。忽然,室中的辩论渐趋热烈,他回过身来,在一个要求结论的音符上停住了。谈话继续着,不久,客人分头散去。莫扎尔德也上床睡了。可是他睡不熟,一种无名的烦躁与不安侵袭他。他突然起来,在格拉佛桑上弹了结尾的和音。他重新上床,睡熟了,他的精神已经获得满足。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音乐的摄魂制魄的魔力,在一个艺术家的神经上所起的作用是如何强烈,如何持久。莱沃那的人物的脸上,就有这种潜在的力量,与飘忽的旋律有同样的神秘性。

这神秘正隐藏在微笑之中,尤其在“瑶公特”的微笑之中!单纯地望两旁抿去的口唇便是指出这微笑还只是将笑未笑的开端。而且是否微笑,还成疑问。口唇的皱痕,是不是她本来面目上就有的?也许她的口唇原来即有这微微地望两旁抿去的线条?这些问题是很难解答的。可是这微笑所引起的疑问还多着呢:假定她真在微笑,那么,微笑的意义是什么?是不是一个和蔼可亲的人的温婉的微笑,或是多愁善感的人的感伤的微笑?这微笑,是一种蕴藏着的快乐的标帜呢,还是处女的童真的表现?这是不容易且也不必解答的。这是一个莫测高深的神秘。

然而吸引你的,就是这神秘。因为她的美貌,你永远忘不掉她的面容,开是你就仿佛在听一曲神妙的音乐,对象的表情和含义,完全跟了你的情绪而转移。你悲哀吗?这微笑就变成感伤的,  和你一起悲哀了。你快乐吗?她的口角似乎在牵动,笑容在扩大,她面前的世界好像与你的同样光明同样欢乐。

在音乐上,随便举一个例,譬如那通俗的“佛尼市狂欢节”曲,也同样能和你个人的情操融洽。你痛苦的时候,它是呻吟与呼号;你喜悦的时候,它变成愉快的欢唱。

“瑶公特”的谜样的微笑,其实即因为它能给予我们真飘渺,最“恍惚”,最捉摸不定的境界之故。在这一点上,特·文西的艺术可说和东方艺术的精神相契了。例如中国的诗与画,都具有无穷(infini)与不定(indefini)两原素,让读者的心神获得一自由体会自由领略的天地。

当然,“瑶公特”这副面貌,于我们已经是熟识的了。鲍梯却梨的若干人像中,也有类似的微笑。然而莱沃那的笑容另有一番细腻的,谜样的情调,使我们忘却了鲍梯却梨的《春》、维纳斯和圣母。

一切画家在这件作品中看到谨严的构图,全部技巧都用在表明某种特点。他们觉得这副微笑永永保留在他们的脑海里,因为脸上的一切线条中,似乎都有这微笑的余音和回响。莱沃那·特·文西是发见真切的肉感与皮肤的颤动的第离一人。在他之前,画家只注意脸部的轮廓,这可以由特·文西与鲍梯却梨或奇朗大育等的比较研究而断定。特.文西的轮廓是浮动的,沐浴在雾氛似的空气中,他只有体积;鲍梯却梨的轮廓则是以果敢有力的笔致标明的,体积只是略加勾勒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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