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过后是宋词(一)

葛兆光

铺天盖地的流行歌曲整天价的在耳边轰鸣,让你不听也得听。看着追星族们如痴如醉的样子,不由你不相信这是一个它的时代,看看诗人们失魂落魄的样子,不由你不承认这是一个没有了诗歌的世界,曾经辉煌过的诗歌在这种似乎不怎么高雅的流行歌曲面前,只能低下高贵的头,用一句成语说叫“俯首称臣”。汉堡包三文治填饱肚皮就出发的快节奏生活里,人们不再有时间细细品味诗里精微幽深的滋味,老话说“诗肠须曲”,可是,含蓄委婉的诗只适于案头清赏,无论如何总比不上满街传唱的流行歌曲,浓浓的味道嗬嗬的喘声沙沙的嗓音和从丹田直奔喉咙的感情更让人觉得痛快。诗人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真的成了阳春白雪,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真的沦落到曲高和寡,除了自己圈内人那几声喝彩外,很难享受到“掌声响起来”的惬意。这里用得上一句唐诗,叫“请君莫奏前朝曲,听唱新翻杨柳枝②”,也用得上一句歌词,叫“昨天的事情已经被人遗忘,挥挥手眼睛只看前方”。

其实,腰缠万贯的中产阶级迈着有力的步伐傲然走进没落贵族的客厅,满腿泥巴的农民兄弟带着胜利的笑容滚一滚地主乡绅的牙床,急匆匆的打工步伐代替慢悠悠的田园散步,机器单调乏味的节奏换过鸡鸣桑间狗吠深巷的声响,这是时代的变化,随着时代的变化而来的自然就有口味的变化,就像以前过年吃的鸡腿一下子成了平常饭桌上的家常菜和昔日忆苦思甜才用的窝头眨巴眼成了时髦的健美餐。文化这个玩艺儿很怪,不见得社会进化就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有时候它也会跟你开个玩笑,当你觉得社会不断爬坡向上前进的时候,它却直个劲儿地向下滑行。于是有人哀叹“黄钟毁弃,  瓦釜雷鸣”,觉得整个文化似乎没救了似的;有人死抱一定之规,任凭风浪起,我自岿然不动,仿佛要做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准备在首阳山采薇采蕨。我的一个朋友曾用一种头可断血可流的坚定语气对我说,“我绝不听什么邓丽君之类的流行小曲”,尽管他根本不知道现在流行歌曲排行榜上就连什么四大天王都快过气了,还以为是十来年前的邓丽君时代。还有一个朋友则从鼻孔里喷出一缕气来对我说,“这些东西算个什么艺术,不过是通俗小调而已”,虽然他也知道这流行小调已经如水银泻地,连他的太太和儿子都被迷住,但他依然要恪守他那严正的立场。

我没有这么立场坚定,有时也听听什么《星星点灯》》《你的柔情我永远不懂》,也觉得怪好听的,不过,我也不见得那么入迷,听了几遍也会腻味,更想不通这种歌曲为什么要灌成那不能洗不易坏贵得厉害的CD唱片,难道这能听个千儿八百遍始终不厌?我并不蔑视这些流行曲词,有时候甚至觉得它比我们现在这种死样活气的诗坛上无病呻吟或故自艰涩的诗作更让人喜欢。不过,我也并不觉得这些流行曲词好到哪儿去,除了少数之外,相当多的词都是花拳绣腿或滥俗套话,根本不值得人把它当口头禅挂在嘴上,更不值得把它当红玫瑰缀在胸前。但是,面对这满世界的流行歌曲,看着老少爷们儿都在那儿哼哼“何不潇洒走一回”,看着诗歌集子版权页上越来越可怜的印数和诗人们脸上越来越惶惑的神情,我又不免产生一点儿疑惑,是不是“诗”的时代真的要让位给“歌”的时代,就像唐诗过后是宋词?

《围城》里说方鸿渐到了赵辛楣家,听到无线电正在播放风行一时的流行歌欧曲《春之恋歌》,“心想该死该死,听这种歌好比看淫书淫画,是智力落后,神经失常的表示,不料赵辛楣失恋了会堕落至此”,其实这就是方鸿渐的偏见了。文化人没有必要要对流行歌曲做出一副高傲的不屑模样,这种不屑常常是对自己文化身份的显示,也常常是当自己文化阶层的标签,画地为牢和固步自封是同义词,流行歌曲唱的人多好像就成了大众快餐,进不得文化人的雅座,可是,对唐诗宋词吟味不已的文化人怎么也不想想,词在,当年也是被轻蔑地称作诗余“一仿佛诗歌上掉下来的土渣儿——的流行歌曲,你尽管可以“连眼珠都不转过去”,但谁敢断言诗坛的明天就不会像宋词继唐诗,元曲继宋词一样?当年柳永那种让满世界人传唱的“酸曲儿”就是如今的流行歌曲,也没有哪一位会把柳永从《全宋词》里剔出去以纯洁文化队伍,那么我们的专家学者为什么就不能屈尊光顾一下满天飞的流行歌曲呢?整日里摇头晃脑吟味不已的“金风玉露—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今宵剩把银钮照,犹恐相逢是梦中①”,翻成白话到底和流行歌曲有多大差别?

仔细看看最近的流行歌曲,其实文人不必保持那种无谓的骄傲,流行歌曲已不再像过去那样只会用甜得发腻的情话缠绕少男少女了,也不再像过去那样“为赋新词强说秋②”似的硬拧眼泪了,好像渐渐长大了似的,“少年听雨歌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③”,渐渐有了一点思乡愁绪,有了一点人生喟叹,有了一点社会关切,有了一点故|日情怀。从《爱你爱不够》到了《我想有个家》,从《路边的野花你莫要采》到了《爱一个人是很痛苦的事》,就连谈情说爱的歌词也不再是小儿女呢呢喃喃的模样,作词的人开始懂得一点更深的想法有了一点更广的视野,从一味发嗲的死甜变成了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最近几年,我看到一些写得相当不错的歌词,歌词里有不少意象很美也很有深意,你就是把歌名列出来也能感到这一点,星星点灯,照亮我的家门,冬季到{台北来看雨,别在异乡哭泣,打不开的锁,锁住了一个未圆的梦,背心,感觉捉摸不定,没有道理可寻,读来好像比那些号称诗的诗更像诗。好像近来词的作者也腻味了从胸口一喷就到嘴边的写法,除了找一些和过去不同的主题之外,还在想方设法变化词的风格,有的搀上一些古典诗词的句子,像《涛声依旧》借了《枫桥夜泊》,有的用上一些日常朴素的话语,像《小芳》就写得像白话,有的参考民歌的连章形式,像《弯弯的月亮》前几句就是辘轳体的变体,好像作者们也希望自己的词不要那么浅白没味,开始拐几个弯,兜几个圈,比如《我对自己说话》:

我开始对自己说话/说些自己也不懂的话/身旁电话七个数字之后/只是冰冷的回答

把一个孤独的人的寂寞和都市的人的凄清写得很充分。人是需要温情的,当一个都市的人找不到可以述说自己心情的朋友时,孤灯下就希望在电话里向人倾吐,但拿起电话来的时候,也许他已经不知道说什么的好,也许他得不到对方理解的回答,只好把电话拿起来,边听里面空响的嘟嘟声,自己和自己说话,没有人说话的孤独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孤独。现在社会对人的摧残,常常是使自己成了一个陌生的人,我读《落泪的戏子》好像就能体会到那种异化感,“总是身不由己,从来没人在意”,他一面用假面欺骗别人,一面用假面欺骗自己,  “主角是我自己,所有的人陪我欢笑哭泣,大红大紫的时候,没有时间休息”,  “演过千般角色,都是别人的故事”,我不知道那些在台上得意的歌手是不是有这种体会,不过,翻过一层替他们想一想,倒真是说到了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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