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方幸福观(二)

中国人谢绝了我们理论上的伦理观,亦谢绝了我们实践中的伦理观。他们承认,理论上存在着应该战斗的时刻,而实际中这种时刻极罕见;而我们深信,理论上没有任何应该战斗的时刻,实际中这种时刻却屡见不鲜。中国人有时也战斗,但不是好斗的民族,也不太崇拜战争的胜利或生意的成功。传统上,他们最尊崇学识;其次,是与其紧密相联的温雅和礼仪。在过去的时代,中国行政的职位都按科举考试的结果授予。两千年来,没有世袭的贵族一惟一的例外是孔子的家族,其首长是一个公爵——学识不仅赢得了欧洲封建时代有权势的贵族才享有的那种尊敬,亦赢得了由于学识自身的原因而激起的人们的仰慕之情。古代的学识很狭隘,只是不加鉴别地阅读中国的经典作品,以及著名的注释家的作品。在西方的影响下,他们逐渐认识到,地理、经济、地质、化学等等比以道德解释昔日更具实际的用途。年轻的中国——即,受过欧式教育的学生们——认识到了现代的需求,对古老的传统尊崇不足。然而,纵然是最现代派的人,也保持着节制、文雅和谦和的传统美德,只有少数例外。这些美德能否在西方和日本的教诲下再幸存几十年,或许值得怀疑。

对于中国人和我们的主要区别,倘若我欲一言以蔽之,就应该说,他们的旨趣是逸乐,而我们的旨趣是权柄。我们垂青凌驾他人之上的权势,亦垂青凌驾自然之上的力量。我们借前者创建了强大的国家,借后者创建了科学。中国人过于淡泊,过于温厚,不适合如此的追逐。然而,说他们懒散,只在一定意义上属实。他们并不如俄国人一般懒散,就是说,为了生活,他们会辛勤操劳。雇主发现他们极其勤劳。但是,他们不会像美国人和欧洲人那样工作,只是因为不工作会使他们厌烦,他们也不爱好劳碌。一旦足以维持生计,他们就以此为生,不再为了改善生活而操劳。他们有无限的闲情雅致——光顾戏院、茶座闲聊,欣赏中国的古代艺术、或漫步景色宜人之地。按我们的思维方式,这样的生活方式过于温和了;我们更敬佩一个每天都去办公室的人,纵然他在办公室里的一切行为都贻害无穷。

在东方生活或许会使一个白种人腐化,但是,我必须承认,自我认识中国以来,我便将懒散视为芸芸众生所能企及的最佳禀赋。我们终日劳碌,确有所获,但是试问,比较而言,我们的所获有无真正的价值?我们的制造业技艺超群,部分用于制造船舶、汽车、电话,以及其它在高度紧张的工作中享受奢侈生活的东西,另一部分用于制造枪支、毒气、以及用于大规模互相残杀的飞机。我们拥有一流的管理体系和税务体系,部分用于教育、环卫和诸如此类的有益项目,其余的则投入了战争。在当今的英国,国民收入多消耗于过去和未来的战争,剩余的部分才用于有益的设施。欧洲大陆的大部分国家,境况丑更糟。我们拥有的警察制度,其效率是前所未有的,部分用于侦破和防止犯罪,部分用于囚禁任何一位有建设性政见的人。在中国,直到现在,他们也没有这类东西。太落后的工业造不了汽车和炸弹;落后的国家无法教育国民或残杀他国的国民;无能的警察抓不了土匪或布尔什维克。结果便是,中国同其它白种民族的国家相比,一切火都享有自由,且有一种普天同享的幸福,因为除了少数人,大家共享着贫困,这真令人惊奇。

一般中国人的视野同一般西方人相比,有两种惊人的差异:其一,中国人不尊崇活动,除非它有益于有益的目的;其二,他们不认为道德就是遏制本能的冲动、干涉他人的冲动。前者我们已经论及,后者也许同样重要。著名汉学家盖尔斯教授在结束他在吉福特的演说“儒教及其对手”时宣称,基督教在中国传播,其成功的主要障碍就是原罪的教义。正统基督教的传统教义一在远东,仍被基督教大多数传教士宣讲——官称,我们都生而有罪,我们罪大恶极,该受永远的惩罚。倘若这种教义只适用于白种民族,中国人就极易接受,可一旦得知自己的父母和祖辈在地狱的烈火中饱受煎熬,他们就暴跳如雷。孔子谆谆教诲,人之初,性本善①,倘若从恶,亦是受邪恶榜样和腐朽方式的耳濡目染。这有别于传统的西方正教,对中国人的视野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在我们当中,公认的道德典范,是那些摒绝平常享乐的人,是那些干预他人享乐以求自足的人。我们的美德概念,有一种爱管闲事的因素:一个人若不让许多人觉得他是讨厌鬼,我们就认为,他绝不能成为极善的人。这种思想就源于我们的原罪意识。它诱使我们干预自由,诱使我们道貌岸然,因为传统的标准对于多数人是难以企及的。中国的情形即非如此。道德的戒律是积极的,而非消极的。它期望人们尊老爱幼,乐善好施,彬彬有礼。这不是难以实现的敬意,多数人实际上都能实现,结果或许优于我们那崇高的约标准,那是多数人都不能抵及的。

没有原罪的意识,另一结果便是,他们比西方人更乐于让分歧服从理由和理性。在我们当中,歧意迅速成为“原则”问题:    方总以他方为邪恶,任何让步便意味着参与罪恶。这就使争端更加激烈,实际上,这暗藏着随时准备动用武力的威胁。在中国,军人虽准备着动用武力,但无人警醒相待,他们自己的士兵亦然。他们打仗几乎不流血,他们在激烈冲突中造成的损失,比起西方的经历,真是微乎其微。绝大多数民众,包括民政机构各行其是,仿佛这些将军和士兵根本不存在。日常生活中,争执常由友善的第三者调解、平息。和解是公认的原则,因为挽救双方的脸面是必要的。在某些形式上,不失脸面虽使外国人感到好笑,却是一种极有价值的民族风格,使得中国人的社会政治生活远不如我们残酷。

中国人的体系里,只有惟一的一个缺陷,那就是,它不能使中国抵御更好战的民族。如果全世三界都像中国,全世界就会幸福;然而,只要其他国家尚武好战、精力旺盛,不再遗世独立的中国,若想保持民族的独立,就不得不在某种程度上因袭我们的罪恶。但是,我们可别恭维自己说,这种模仿将成为进步。

罗素于20世纪20年代来中国讲学,时间长达一年之久,就当时而言,他算是比较了解中国的西方学者了。在文中,他在该如何看待社会进步与发展这个大前提下,将中国人和西方人所信奉的行为准则的差异、生活态度的差异、道德观的差异等进行比较,流露出对中国文化很强的认同感。对于罗素的话,我们要有清醒的认识,要看到他当时对中国社会实在是知之甚少,他的看法主要是建立在对先秦诸子典籍的解读(通过别人的翻译著作)和对中国社会浮光掠影式的感悟上,文中固然不乏精辟深刻的见解,却也有不少误会。

阅读时,要注意理清思路。

①选自《沙漏·外国哲理散文选》(三联书店1998年版)。    ②[韦尔斯的《时间机器》]韦尔斯现在通常译作威尔斯( 1866-1946),英国作家。《时间机器》是他创作的一部科学幻想小说。

①[真正的绅士决不好斗……他亦不失绅士的风度]《论语》原文是:“子曰:  ‘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八佾》)    ②[畲国的公爵对孔子说……此行方为真正直]《论话语》原文是:“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子路》)“畲”当为“叶”。

①[谦卑的人将受到备致的关怀。……富足的人将误人歧途]《老子》中没有意思与此完全对应的章节。 ①[孔子谆谆教诲,人之初,性本善]作者这里说的不准确,“性善论”是孟子的学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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