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罗丹艺术博物馆里(一)

柳鸣九

奥古斯特·罗丹先生,并没有艺术家们常有的那种罗曼蒂克派头,倒像是一位拘谨的绅士,严肃的学者。他头戴老式的礼帽,身穿黑色的服装,须发皆白。飘拂在胸前的稀疏的银丝,看去像是闪闪发亮的轻雾。他没有瞧我,侧着头,眼光仰视着上前方,似乎在追踪一个遥远的目标。

我随着他走出他的博物馆大厅,来到巨大的院落里。

我看了看手表,才发觉自己已经在这幢潔要亮的浅黄色的楼房里,不知不觉地度过了五个多小时。楼上楼下的展览室大小不过十六间,然而,当我走出最后一个展览室的时候,我觉得似乎在广漠无垠的奇景里,走过了漫长漫长的路。那路上千姿百态的景象,尽入我的脑海,在其中不断闪现,不断流动,不断变幻,不断重叠,使我感到过于纷繁,就像浓郁的花香、醇厚的美酒,使人有些醉意。我想从这过于兴奋的状态中解脱出来,到那巨大的院落里略微整理一下自己的思绪。

院落里空气清凉。早晨我来的时候,还有像蒲公英一样纤细轻柔的雪花在飘落,现在已经停了。但昨夜降的雪,仍像一层白色的轻纱,笼罩着院落里的草坪、花圃和台阶。

沿着楼房右侧的那条路走几步,紧邻有一块周围布满了树木的草地,中央站着巨大的巴尔扎克塑像。他昂着头,披着睡袍,仿佛在展望美丽的晨曦;又似乎对他所揭露和鞭挞的人欲横流的资产阶级社会,表示着一种藐视;要不然,就是他自信将留下传世的杰作——“非人工的纪念碑”,因而怀着拉斯蒂涅②那种“咱们俩来拼一拼吧”的情绪。他那像雄狮一样硕大的头、粗壮的脖子、鬣毛般的长发、略带棱角的头型以及健壮的身躯,显示了无限充沛的精力与宏伟的气势。巴尔扎克早已去世,但是,有谁能像我身边这位学者般的绅士这样,把他那巨人的身躯、他奇迹般的创造力和他刚毅顽强的劳作精神,用物质的、可以看得见、摸得着的形式凝炼出来,让他在地面上永世长存?如果说,巴尔扎克本身是一个奇迹的话,那么,立在这片草地中央的巴尔扎克塑像,不也同样是一个奇迹吗?

再继续向右前方走去,上了几层台阶,又是一片树木与沙径。在靠尽头的地方,圆锥形的柏树,簇拥着一块大理石的基座,上面坐着那个著名的思想者。他全身赤裸,一手放在膝上,一手支在腿上,托着下巴,牙齿使劲地顶着握紧的拳头,全身肌肉则紧张隆起,似乎在进行强度极大的劳动。他是一个在思考某个永恒问题的智者?或者就是思考着一切问题,永远也不能从沉思中解脱出来的人类的缩影?不论是前者还是后者,人类进行思考探索、从事精神劳动的崇高与艰辛,不都完美地强烈地体现在苦思冥想的形象中,体现在这既强有力又毫无遮盖与庇护,显然最易于招致伤害的身姿上吗?谁要是为了探索与研究,为了思考与创作而曾竭其心智,而曾度过不眠的夜晚,而曾两鬓涂上了秋霜,而曾尝过辛酸苦辣……那么,在这赤身露体,经受着日晒露淋、风吹雨打的形象面前,又怎能不百感交集、怆然而涕下?

雪虽然停了,但天空却是一片灰色,而且压得很低。从我站立的台阶下望去,巴尔扎克与思想者嵌在那灰色的天空里,像两块绿晶晶的翡翠。而较远处的天空里,一个式样像王冠的古老建筑,构成了一个庄严肃穆的背景。那是围墙外马路那边的荣军院。那王冠般的圆形建筑下,就是拿破仑的墓。这建筑的颜色,与巴黎圣母院一样,浅黄之中又被时间蒙上了一层灰暗。它高大而威严,高踞于周围低矮的建筑群的上空,直显示出那个长眠者生前不可一世的气概。

拿破仑、巴尔扎克、罗丹,共处在方圓不到一公里的空间里,这该是巴黎的一大奇景。面对着这一奇景,我不免沉思默想。拿破仑,他曾几乎征服了整个欧洲,其军旗所指,无不臣服;巴尔扎克,他曾这样宣称:“拿破仑以其剑未竟之事业,我将以笔完成之。”那么,罗丹先生呢?他能保持一种类似拿破仑和巴尔扎克的优势吗?拿破仑以前有凯撒大帝、查理曼大帝;巴尔扎克以前有但丁、莎士比亚、歌德,但他们都有既不如前人,又为前人所不及的自己的“帝国”。这位戴着旧礼帽的罗丹先生,情况又怎样呢?

“我服从自然,我惟一的愿望,就是像仆人似的忠实于自然。”奥古斯特·罗丹如是说,他的眼睛仍然仰视着上前方。

罗丹先生讲的是事实。我记得很清楚,当我走进博物馆那幢楼的展览室时,罗丹的雕塑,就以其近乎严酷的写实风格,给了我深刻的印象。1860年的《罗丹之父胸像》,细部精确,一丝不苟;1 863年的《于连,埃玛尔德神父》,那生硬严峻的面部表情,是多么真实!似乎传出了一股冷气。他头上的青筋隐约可见,皮肉上微微突出的鼻梁骨,也没有被雕塑家所忽略;1865年的《少妇》,风格朴实真切。那个妇女并不美,雕塑家无意于美化她,他把她那略为削瘦的面孔、稍带惊呆的表情以及她不甚整齐的服装,都如实地表现了出来。

在看着这些雕塑的时候,我强烈地感觉到:罗丹所塑造的人像,都远远不及希腊雕塑那么优美、完整和典雅。他们显然不是以形体美取胜,而往往带有这种不足或那种缺陷。达鲁的胸像,肋骨毕露;G-B.罗朗的头像,眼眶相当难看,似乎有眼病;加米叶·克洛岱尔的头发颇不雅观,像一层地衣或者苔藓,贴在头皮上……以致我们完全可以说,表现畸形与丑陋,是罗丹雕塑的一个相当重要的倾向。

平常人总以为凡是在现实中被认为是丑的,就不是艺术的材料,这是他们的大错。在自然中一般人所谓‘丑’,在艺术中能变成非常的美,一位伟大的艺术家或作家攫取了这个‘丑’或那个‘丑,,只要用魔杖触一下,‘丑’便化成‘美’  了。这是点金术,这是仙法!“奥古斯特·罗丹如是说,他的眼睛仍然仰视着上前方。

请看《青铜时代》。这尊赤身裸体的男人塑像,一点也不美,在当时曾以其酷似真实的人体,而被学院派指责为是从尸体上复制出来的。《施洗者约翰》也毫无圣徒的灵光;而是一个一处不挂的瘦骨嶙峋的中年男子。《鼻子被毁伤了的男人》是一个丑陋的男人头像,头发几乎完全光秃,额头上有深深的皱纹,胡须蓬松,面部既不光滑也不洁净,还加上那已经塌断的难看的鼻梁。罗丹把无情的自然规律强加在人身上的可怕的变化,淋漓尽致地表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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